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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admin 发布时间:2023-09-03 浏览:706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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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,某天,忽然在大街上撞见,我却躲瘟似的逃开了。心想,应该不是她,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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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我逃回了酒店,照了照镜子,往事又在脑子里放电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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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哪都变了,变得老了,皮肤像变质的面包,面庞也垮了。唯独眼睛没变,和我们最初相遇时一样,是一种无法凝视的尖锐,刺得人疼。

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宋丽,但命运和岁月,就像一对儿蹩脚的双簧演员,十分不搞笑地捉弄着我们。

那是99年的夏天,我12岁,老家的固臼湖有一处烂泥沟,泊着十几艘废船,那里便叫“废船沟”。我整天撑着一条木划子,在那些生锈的铁船间不停地穿梭。

矿泉水瓶,一毛钱一个,废弃的柴油桶,可以换一斤猪肉……运气实在好了,我还能“捡”到废船上脱落的外窗,铝合金材质,够换20斤大米。收工回家,我就买一根冰棍,理直气壮地吞下。

那时,我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,记事以来,便生活在一条腥臭的船上。那是一艘六米长的住家船,船舱是用紫竹编织的,里面钉着床板。

遇见宋丽,在一个傍晚。

我正好去淘马桶,老爹看见了血,他就在床板的两头挂起来一张布帘。他叮嘱我,晓美,你大了,以后换衣物、梳头、洗屁股,都要在那张布帘里。

那天,我对老爹充满了怨怒。我开始思考,为什么我要和一个整天醉酒的男人生活在一条船上,为什么我没有老娘。这些害臊的话应当老娘对我讲。

我撑着木划子,气鼓鼓地将马桶带进了废船沟。那里水质浑浊,渔区的妇女都过来淘马桶,湖面漂着各种垃圾。我却喜欢这个地方,常来这儿淘“宝贝”。我还喜欢那些裸露着船骨的铁船,好像它们随时可以出航,带我去梦里的远方。

我看见一道暗影从废船间钻出来,铁锈和霞光融为一体,暗影正在湖面荡动。霞光正要隐退的时候,暗影挨近了我。

她便是14岁的宋丽,额头上贴着两三片鱼鳞,被霞光烤红了脸,一只手撑着竹篙,另一只手却在滴血、发抖。

“你看见我的手指头了么?”

我被她的问题吓住了,立刻瞥到她那只滴血的手上。

她的小拇指上缠绕着厚厚的布条。

“你的手受伤了么?”

“我杀鱼把小拇指杀掉了。”

我自己的小拇指也好像疼了一下,想起换牙时,一颗晃动了个把月的门牙,都不敢发力去拽。

我盯着这位眼神烁亮的女孩,有点儿惊恐,又有些许服气。

霞光收拢,暮色涌起,我俩在墨色的湖面撑着木划子,共同寻找那一截断指。

天色彻底往下黑了,我发现了那截断指,它卡在一堆白色的药瓶里。

我将它捞上来,两根手指夹紧它,臂膀打得直直的,有些发怵,心慌慌地交给她。

她接过去,说:“你的眼比我的尖。”

我问她:“还能接上去吗?”

她说:“接上了我也不要,我可不想手上长一截猪尾巴。”

断指被湖水泡得肿胀,确实像一截猪尾巴。

我说:“那你干吗寻它。”

她说:“我就怕它掉进脏水里,我要换块干净的地方,扔了它。”

宋丽比我大两岁,85年的牛。我们认识时,她已经14岁,个头比我矮了6公分,月经也没来。我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,教会她唱周杰伦的歌。但势头很快反转,她不仅发育了、漂亮了,并且,当她学会了认字,读完了我拾荒时收集的课本,她立刻成了我的“老师”,纠正我的认知、纠正我的英语读音、纠正我学会的所有流行音乐的唱调……甚至于后来,她试图一次次纠正我偏轨的人生。

不得不承认,她学习能力惊人,记忆超群。但这份令人羡妒的天赋,却又不知从何得来。

她是渔民的后代,老爹是捕鱼能手,可惜后来中了风,老娘勤劳质朴,却有精神病,常年吃药。一家三口,个个文盲,没人摸过书本。

爹娘一年要吃掉一麻袋的药,她11岁就帮咸货工厂杀鱼。有的青鱼比她的个头还大,一刀下去,鱼血将她染透了。

写到这里,我好像能够理解,她为什么渴望活成一个“干净”的人。

我们后来共同学习,一块儿成长,又一同走进了校园。我们一起站上过一艘废船,对着夜空大喊各自的志愿。

她想考进清华,学医,当一流的医生;我想考进北影,当大明星。

那个夜晚十分滚烫,天上繁星点点,我俩的脚底板,好像蓄满了热度不减的能量,足够一飞冲天,摘星揽月。

现实却变成了一盆又一盆的冰水,命运不断捉弄着我们。

往事实在一言难尽,简单来讲,我能参加高考,有宋丽的牺牲和功劳。她复读四次,高考了5趟,有4趟考过了600分。高考过600分的复读生,能在民办高中拿奖励,复读给她带来了十几万的收入,这笔钱有一部分填掉了我欠下的美容贷,另一部分则用作了她爹娘的医药费。

最后一次高考,她忘填了数学考卷的选择题,错失60分,以后便再也见不得桌子,但凡看见,就会趴上去做选择题,自己把自己绕进了一座精神的迷宫;我虽然在职高考进了本科班,但后来卷入了一起敲诈勒索案,获刑5年。

2012年2月,我入狱服刑,多次被评为“改造积极分子”,获得了一年半的减刑奖励。2015年5月,我出狱了。半年后,我写了一篇铁窗里的自考,文章叙述了自己的经历,用一句话概括:一本出自高墙内的本科学历,托起了“我”下坠的人生。

故事写得特别励志,发表在公众号“世道”上,副标题是“读书改命,什么时候都不晚”,阅读量突破了百万+,各家影视公司争相购买版权,很多出版社也发来了约稿合同。我也借着机遇,成了一名签约作者,全职写作。

其实,高墙里自考,主要是为了减刑奖励分。狱政科规定,服刑人员参加自学考试,每通过一门,加奖励分3分,拿够120分,便可以参评改造积极分子,就可以减刑。

参加自考的女犯不少,但真正能考来文凭的,属于凤毛麟角。我铁了心要拿到这张文凭,除了拿分减刑,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宋丽给我的一记耳光。

那是2010年,宋丽来学校看我,约我出去,想聊聊天,也想听听我毕业后的打算。我们约在一家咖啡店,我跟她摊牌,说自己大二的下学期就辍学了,早都不住校了,现在正做着自己的事业,不想把时间花在无用的知识上,早点接触社会,早点实现财务自由……

不等我的辩解讲完,宋丽毫无征兆地站起,甩了我一记耳光。

我感到脸庞火辣辣的,但并不觉得疼,甚至有点儿兴奋了。

好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,我便期待着这一记耳光,期待着这场风暴,扯断我跟她的关系。

挨了那记耳光后,我站起身,朝她大声吼道:“我们之间,一笔勾销!谁都不欠谁!”

我跑出了咖啡店,外面烈日如火,我也跑进了自己设定的那道偏轨,不撞南墙心不死。可我未曾想过,当我遭受了牢狱之灾,那记耳光突然在脸上疼了起来。

眼下已是2020年6月,疫情缓和了下来,我到黄山出差,在屯溪区的商业街上撞见了她。

她瘦得不能再瘦,穿着和肤色很像一位资深的驴友,可神态却不是享受旅程的。黄山这座旅游城市里,游客的神态都很好分辨。

我跟她对视了足足10秒,她衰老得吓人,脸上布满雀斑和皱纹。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我也迅速瞥到别处,她往商城广场走,我调头去了酒店的位置,彼此默契地分了岔。

我来黄山,是有一部电影正在这儿开机,影片改编自高墙内的自考。我是作者,又是故事的原型人物,便被导演聘为了剧组顾问。

撞见宋丽后,我快速躲回了酒店,心里却翻江倒海,很不是滋味,又迅速下楼,往大街的南头走了一大截,又转回来往北走,满街都是游客,都是陌生的面孔。

我想,她怎么消失得那么快,她肯定有意躲着我。她只要撇下“我”,就可以把过去撇个干净。

我四处寻她,没头苍蝇似的乱跑。

日头正烈,一道火辣辣的炫光,晒红了我的脸,像是那记耳光又打了回来……

“万年以前,这里是一处巨大的湖泊古澳门湖。长江之水奔流而下,裹挟的泥沙不断沉积,巨泽逐渐退化成零星的小湖,固臼湖随之孕育而生。”

十几艘废船裸着生锈的船骨,泊在废船沟。

我和宋丽蹲在一艘船上,一起读着一本淳宁县志,上面介绍着“固臼湖”的由来。

宋丽还不怎么认字,我读一句,她跟一句。

废船上有很多裂了缝的窗户,玻璃上贴满了避光的报纸、书页、地图、裸女画报。我和宋丽每天都过来,一人带一只脸盆,兴冲冲地爬上船,往这些废窗上泼水。

那些书页和地图,一张张揭下来,铺到我们自家的船头,晾干后收集起来,撩几针渔线,便成了我俩认字的课本。

“哪里退化成了零星的小湖?我都望不着边呢。”

宋丽站去了船头,我也跟了过去。

辽阔的湖域,海一样的无际。正是傍晚时刻,满湖的霞光映衬着我们的脸。一群水鸟跃起,宋丽突然叫了一声,我也跟着她叫,鸟群被吓得左右散开。

我们脸对着脸,大声地笑。

“我要当明星!”

晚霞照亮了我的身体,我感觉自己像画报上的明星,朝着湖面大声许愿。

“宋丽,你也跟着我喊呀!”

“我才不喊,傻不拉叽的。”

“不行,你跟着我喊,刚才我跟着你喊的!”

“傻子才喊!”

我不高兴了,追她打她,推她到船头,逼她许愿。

她提了提气,将双手架成了一个扩音喇叭,脖子上翘着筋,喊道:

“老子要考公安大学!老子要当女警察!”

这位自称“老子”,立志当警察的女孩,将将14岁。她站定在船头,大声许愿时,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,刚会念100个数字。

“你昨天还说要当医生,治你老娘的神经病呢。今天怎么又要当警察?”

“我老娘的神经病是我老爹打出来的,老子当了警察的第一桩事,就是枪毙我老爹。”

宋丽的老爹叫宋太平,85年冬月,湖风割面,宋太平起个大夜,撑着一条木划子,将孕期八个月的妻子送进了“庙船”。

庙船里住着“船婆”,既懂医术也会算术。

船婆做了些法事,拨动了几下手指,对宋太平说:“你命里没儿子。”

宋太平回去了。

固臼湖的北边有个渔民聚居区,百十条住家船泊在一个避风湾。宋太平也有条水泥船,上面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矮舍,搁在水湾的西南角,算作了一个家。

他已经33岁,每天起早贪黑,练就了一身捕鱼的本事,总算攒够了讨老婆的钞票。他盼着一个儿子,等着儿子长足了力气,学会撒网,跟着自己一块儿打鱼,一块儿在这片水域里谋稻粮……船舱里的鱼虾,永远堆得比别家的高。

一个合格的渔民,只有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景。

船婆的话,让宋太平的内心很不太平。没了儿子,他的人生就不及格。

进了家,宋太平蹲去船尾,抽了七八根烟。寒风吹不消他的火气,人杵在哪儿,脚跟前便很快围上一圈烟头子。烟抽完了,火气总归憋不住了。他冲进了船屋,将目所能及的物品统统砸在了老婆的身上。

一双胶鞋击中了老婆的肚皮,她疼得打滚,羊水下来了,腿中间湿了一大片。

老娘正要死要活的这一刻儿,宋丽便降世了。

淳宁县志上的固臼湖,只是巨泽退化的小湖,但对于早产的宋丽来讲,却是无边的命运苦水。

10岁时,宋丽跟宋太平干仗。她小块头,头大身子小,被宋太平拎起来倒过去,用铁块一样的巴掌,扇得她屁股青紫。但她伶牙俐齿,像条小猎狗似的叼住了宋太平的胳膊,咬得那只硬邦邦的胳膊血糊糊。

宋太平骂她:“小婊子,你不是老子生的,你滚下船去,你讨饭去!”

宋丽回嘴:“宋太平,你不算个男人,你把我娘打得早产,才生了我。现在我光长头不长身体,宋太平是你害了我娘害了我。”

宋太平在风浪天里打过渔,湖面光波摇曳,像无数的飞刀袭来,湖面翘起,船只如同一枚抛出的硬币,落下来的正反面就是生和死。他没怕过,铁块一样的胳膊和大腿,更没得一丝丝抖。但他想不明白,10岁大的一个小丫头,怎么就让他怕了,让他疼得颤了。

其实,宋丽7岁的时候,弄清了老娘为啥总喊错她名字的时候,便立志要当一个女战士了。

老娘总喊她“宋宝”,她想自己分明叫宋丽,怎么成“送宝”了。原来她本该有一个哥哥,生下来不足一岁,老娘有天洗被罩,小不点儿在船上乱爬,爬进了湖里。这是宋太平的一块宝,却被老天爷没收了,老娘少不了吃老爹的巴掌。老娘二胎又生下来宋丽,挨打的时候便更多了。几年吃的苦攒在头脑里,老娘的头脑便越来越不好,常常把宋丽当成宋宝。

7岁,宋丽便明白了,老娘可怜,老爹可恨。

自从船上架起了天线,屋里有了黑白电视,老娘便是落难的八路军,老爹便是万恶的小日本儿。宋丽用渔刀,在墙上刻“正”字。老爹侵略老娘一次,正字便多出一道笔画。两年,宋丽刻了不知多少个“正”,她认数不超过20。密密麻麻的“正”,就是她一次又一次下定的决心,决心打倒小日本儿。

宋太平这辈子没法儿弄明白,10岁的小孩怎么都这样泼悍,牙齿里带着毒汁,把自己咬得发抖。他不惧湖里的惊涛骇浪,却搞不懂一个孩子,内心世界怎么就藏得住这样的一片无垠深海。

宋丽11岁时,宋太平喝酒喝过了头,跌了一跤,脑袋磕到了硬物,中了风。宋太平浑身上下,光剩一张嘴能动,骂人时口水乱溅。

“小婊子,渔网不是你这样撒的!”

“烂货,刀鱼你还放生!”

“臭逼,渔不好好打,整天拾这些破烂回来!”

……

宋丽只当宋太平是空气,只有吃饭时,才想起那边还多余了一张嘴。

自打宋太平爬不起身的那一天,那只打人的铁巴掌,端不稳一只汤勺了,宋丽的“抗日战争”便彻底胜利了。不过,恶疾虽带走了老爹的暴戾,却也折断了家中的顶梁柱。

宋丽接管了这条船,但船上吃不饱的日子也多了。她自己想主意,努力填补一家三口的生活。

她在咸货厂杀鱼,脸上黏满鱼鳞,夏天的双臂发满了痱子,冬天又长出了冻疮。

老娘精神好的时候,也去帮忙,两人一天能杀几百条大青鱼,剖开肚子的鱼晾晒在船板上,场面相当红火。

她会打弹弓,眼神很贼,野鸽、麻雀、水鸟、金鸡……隔三差五就是灶上的菜;她还拾荒、收废品,每日正午,带着稻草帽,撑着木划子,在各条水路上打捞漂浮物……金钱像沙粒一样,一点一点汇聚到她手里,托起这个残碎的家庭。

14岁的一天,她去大户的船上杀鱼,正午的日头像悬在头顶的烤灯。她忙得浑身冒汗,燥热难耐了,晃个神的空当,下刀偏了两寸,把自己的左小拇指切下来了。她疼得直哆嗦,但又不想被旁人看笑话,嫌她出不来活儿。几百条青鱼都得杀出来,再送进咸货厂,稍迟几个点儿,热天里都得发烂腐臭。她用刀割下了衣服的袖口,包扎了伤口,继续杀鱼。

船上蹲着几只吃鱼内脏的猫,一只三花用前爪拨动着那截断指,断指在鱼血里滚动,落进了湖里。

三花舔完了前爪上的血迹,日头逐渐偏西,劳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。宋丽撑着木划子,赶在夕日隐退之前,寻找着那截断指。

她忍着痛,拼劲撑船,想起老娘被鱼钩扎穿脚底板的时候。她一点点小,见了老娘满脚的血,哭得脸在抖。

那时候,老娘的精神状态还可以,还没将她喊成“宋宝”。

老娘说:“丽丽,别怕血。女人最不该怕血。”

正是同一个傍晚,我被老爹窥见了身体变化的秘密,恼怒地拎走那只带血的马桶,遇见了同样流血的宋丽。

我们相识之后,“女人最不该怕血”成了她每个月都要跟我讲的话。

我比她小两岁,月经却来得早,每个月都会痛经。起初,我格外讨厌这声话,好像女人活该流血、活该受罪。

如果说,宋丽的命运泡进了苦水,那么,我的命运就是泡进了脏水。

我从记事起,便生活在一艘臭烘烘的木船上。各家各户的渔船,都免不得鱼腥气,但我家的那艘烂船却情况不同。

老爹不会捕鱼,船上出现鱼的天数不多,要么是大户出船,老爹就当帮工,用满身的力气换几瓶酒钱和两条断气的鱼;要么是大鱼换气,跃错了位置,自己把自己搁进了船舱。

水上人迷信,“开船不吃自来鱼”。

老爹却不讲究,进了船舱的鱼,全成了灶头上的下酒菜。

船上的臭味有很多源头,夏季是老爹的胳肢窝,腋下的狐臭味比蚊香管用;冬季是老爹醉醺醺的黄牙大嘴,他没日没夜地喝劣质白酒,没日没夜地呕吐。

最可怕的臭源是船屋的那只粪桶。

我只比那只粪桶高出一个头的时候,就学会了骂:“爹爹太龌龊!”

我当然不肯用,宁愿熬着,老爹怕我尿床,就把我吊在那只粪桶上面,什么时候尿了,什么时候睡觉。

不晓得从哪天开始,那只粪桶的后面开始长出巨大蘑菇。一夜之间,诡异蘑菇就会淌出黑汁,吓人得很。老爹会把它们摘尽,用来烧鱼。菜出锅了,我宁愿饿死,也从不沾嘴。我是进了高中,才晓得蘑菇有个恐怖的名字“墨汁鬼伞”。它虽然可以食用,配了酒却生出毒性。我后来也不难理解,老爹常常一睡几天,兴许是中了毒。

老爹叫武继兵,块头大,毛发密,面相和体格都不像南方人。他不仅不会打鱼,还很怕水,渔区的人都笑话他。最关键的是,他舌头不好,好像短了一截,说话像含着一团棉花,软得说不来长话。渔区的人就给他取外号,叫他“软脚蟹”。软脚的螃蟹个儿都挺大,这外号倒是格外称他。

我很早便晓得老爹无能、懒惰,但有时也会恍惚,尤其是他喝酒喝热的时候,脱掉上衣,左右的胸口露着两条青龙文身,架势相当唬人。渔民的小孩欺负我时,我难免抱有期待,两条大青龙来保护我,去收拾他们。当然只是幻想,我无数次鼻青脸肿地回家,两条大青龙依旧醉得不省人事。

真正保护我的人,反倒是宋丽。

我记得12岁那年,夏末的气温实在烤人,我寻到一处干净的水域,脱得精光,下水洗澡。周边是枯了大半的芦苇丛,给了我很好的掩护。洗了几分钟,我听见了摩托艇的声音,探头去看,三个渔民子弟正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艇,湖面被搅出一阵阵的白浪。

要命的是,我的木划子被水浪推远了,上面堆着我的衣裤。我总不能光着屁股游过去,便探着头,喊他们,让他们消停一刻儿。

料不想,这三个小渔民都是流氓,两个男孩打着耳钉,摩托艇的中间位置,夹住了一个染了黄毛的女孩。他们兴奋了,将摩托艇开得飞起,围住我打旋儿,腾起的水浪差点把我呛死。

他们还嘲笑我,说我长了一对儿野猪奶子,说我的屁股比甲鱼的背还黑。

我困在水浪里,骂不出声,更没法儿呼救。

如果那天宋丽不是正巧寻我,我恐怕就呛死在水里。

那些天,我教会了宋丽拼音和算数,为了感谢我,她提着一条青鱼尾巴来寻我。老爹收下了鱼尾,说我去洗澡了,给她指了个大概方位,她慢吞吞地寻来。针眼儿大的一点儿运气,就这样被我抓牢了。宋丽随身带着弹弓,她反应迅速,几颗尖头鹅卵石发射了出去,打得小流氓们蔫头蔫脑,个个落了水。他们在水里挣扎、求饶,宋丽又递给他们竹篙,拉他们出水,用竹篙敲击着水面,撵鸭子似的撵着他们回家。

那天,我太感激宋丽,回到船上,便把所有的宝贝都拿出来,要跟她分享。先前,我有所保留,比如,她并不知道我有一个复读机,她也不知道我有周杰伦的磁带。

我那位无能的老爹,只干对了一件事情,就是教会了我认字,让我在这片水域受苦受难时,得以寻到一点儿乐子。我的宝贝都是拾荒时,一点一点地收集来的。

当然,比如复读机,拾荒是拾不来的,有时候便需要一些特殊手段。那些有学可上的渔民子弟,欺负了我,总得付出一些代价。周末或者寒暑假,他们趴在船头写作业的时候,身后的书包便常常少掉一些东西。

那天,我们带着所有宝贝,去了废船沟。

十几条废弃的沙船泊在那儿,船头陷在岸边的烂泥滩里,船尾泊在水面。湖里涨水时,浪推着它们挨紧了一处,退水时,它们又各自分开,困在一簇簇的杂草内。

90年代末,砂业行情很好,江上的运输船越来越多,航道也越来越窄。起初,政府对造船政策管得松,固臼湖旁边的村落便有大胆的人,拿起焊枪就敢造船,没有船台没有槽轨,便用千斤顶用钢缆,用癞蛤蟆翻身的劲头,硬扛硬顶,让千吨轮横向下水。动静闹大了,省里的港监局带着船厂的专家赶来考察,一个个唬得脸色青白,连一张设计图纸都没有,这帮农民也造出了大船。

专家们很震惊,又似乎感到被羞辱了,便认定这样的船,有风险。紧接着,省里的政策就下来了:不允许民间私造船舶,已造好的也不得通航。

十几条大船便废弃了,铁锈和爬山虎迅速包裹住它们,搭建出了穷孩子们的寂静乐园。

我和宋丽爬进一艘废船的驾驶舱,揭下来几张地图,有长江图,有省内地图,还有全国地图和世界地图。

我打开了复读机,我们一起听着周杰伦的歌,研究着这些地图。

“我们在哪儿?”

宋丽问我。

“在这。”

我指出长江图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,又找到省内地图一颗黄豆大小的地方,最后翻开全国地图,那是比蚂蚁还小的地方。那张世界地图,便直接忽略了我们。

“这么小,那我们怎么就望不到头呢?”

宋丽瞥到湖面的远处,各条住家船上已经亮了灯火、荡起炊烟。

“中国可大了,世界就没边了。有的地方长满草,有的地方都是山峰和石头,有的地方全是沙子,还有大海,所有的水都往那儿淌。”

一首可爱女人响起,我们又聊起了歌。

“我在电视里听过这个人的歌。”

“这个人贼眉鼠眼,舌头打卷,但调调好听。”

我又拿出了一件宝贝,是一本歌词手抄本,里面还贴着歌星贴纸。

“你看,这就是他。这首歌我学会了。”

我哼了一段。

“你跑调了。”

“瞎讲,我学了好几天了,歌词都能背。”

“你真的跑调了,复读机里是这样唱的。”

宋丽哼了一段,调子很准,音色悦耳。我很吃惊,她的记性怎么这样好。我又很生气,刚刚自己的那一番胡唱,显然出了大洋相。

我拿出了另外两件宝贝,两盘牛津英语的磁带。我晓得宋丽聪明,但在她还不怎么识字的时候,我并不想让她在智力层面占上风。我想炫耀一下,我不仅认字,我还会念英文。

我跟着复读机,念了一串英语,然后得意地问她:

“你知道鱼怎么说吗?”

宋丽回道:“沸徐。”

我的脸色立刻变了,又问:“狗呢?”

“到鸽。”

宋丽答对。

“早上好呢?”

“古的摸宁。”

宋丽答对。

“多少钱?”

“号骂吃。”

宋丽答对。

我没想到,她的记性竟然也是一台复读机,一盘磁带放完,她记住了所有的内容。

我很吃惊,自己没掌握的短句,都被她抢了先。

宋丽让我把另一盘磁带也放了,我不答应,只说:“以后我不教你认字了。”

回去的路上,正好经过我洗澡的水域,想到宋丽将将搭救过我,便有些羞愧,心底的妒意慢慢化作了服气。

“宋丽,你应该读书,你的记性太好了,清华和北大都得寻你。”

我突然说道,宋丽沉默了一会儿,只说:

“我明天要起早,杀鱼。我们家的药钱都赊着呢。”

她把木划子转了个向,朝着自家的船奋力划去。

夏末,秋老虎发威了,湖上好像挂着九个太阳,把一切都晒得垮塌。船上照旧热得不可开交,人心也在发毛。

每天夜里,我都没有安生觉,床边虽然摆了冰块,却感觉眼前那张皱巴巴的布帘后头,始终有什么东西,正在沸腾。

布帘后头是不安分的老爹,他变得比那只粪桶还要龌龊。

不晓得哪个脏鬼,借给了他一台小巧的电视机,还在渔船的屋顶上,架起了铁锅一样的天线。每天深夜,他抱紧这台电视,离不得这台电视。

我从布帘缝里,瞥过去一眼,电视画面里出现大洋马的外国女人,吊挂着两颗柚子似的乳房,跳着裸舞。

还有更要命的事发生了,但凡他手头的经济有些盈余,便引着一个肥婆上船,每次都语字不清地喊:“晓美,你外头寻会儿东西去,我跟你姨娘研究事情。”

哪来的姨娘?研究什么事情?龌龊的老爹当我是三岁半!肥婆就是乌龟山的船妓。

乌龟山是湖里的一座小岛,很多年前,岛上埋过不少无名的尸骨,大多是洪水里死掉的灾民,岛上的竹丛有不少无碑的坟。岛上不常有人,渔民嫌晦气,打鱼也要绕着走。最近两年,岛边多出来七八条渔船,船上都是妇女。她们大多是同一种模样,烫着泡面卷发,蓝墨水纹的眉毛,嘴巴因为上了年纪,涂上鱼血一样的口红后变成了灰紫色。

夜里总有渔民上她们的船,船上罩着油布篷,扁担长的船身被这顶篷子遮去了大半。船头摆着烟酒,船尾是灶台,篷里有铺盖。妇女们将男人拉进来过夜,船身将水面压出稠密的波浪。

有一天,我实在受不住,去找宋丽。

她家就在不远处,一条住家船斜躺在湖面,废旧的竹篙和破烂的脸盆零落地散在水边。船体虽然破旧,但上面摆满了泡沫箱子,栽着各样的鲜花。远处一瞧,以为是个鲜花小岛。

“你想不想捞外快?”

“哪有外快捞?”

“你跟我走吧!我要拼命赚钱,我要去找我老娘。”

宋丽一脚踏上了木划子,我带着她去了西沙口。

西沙口是一个废弃的沙场,一架生锈的扬沙机竖在那儿,周围长了成排的柳树。人要是不小心钻进去,蛛网会把人的脸糊住。

树林里藏着一艘架空的废船,六米多的水泥船体上盖着一栋木屋,刷的绿漆还很新。

前些天,我发现湖面漂着不少矿泉水瓶子,顺着水路过来,捡了半麻袋,抬头时,忽然发现了这个木屋。

“你看,船尾堆着好多麻袋,都是矿泉水瓶子。那天,我捡了半麻袋,应该是湖风吹过来的。”

我指给宋丽看。

“被风吹下来的,我们可以捡。但船上那些,是人家攒下来的,弄回去就成了偷。”

宋丽准备掉头回去,我用竹篙拦住她,小声说:

“船上没住人。”

“没住人哪来这些矿泉水瓶子?”

“他们都不是人。”

我发现船屋的那天,当然也发现了这些矿泉水瓶子。我上船后,如果没有朝船屋内偷瞄一眼,这些瓶子早都被我弄走了,也就没有“好处”分享给宋丽了。我带她来,主要是壮胆,况且她有弹弓,船上碰见了脏东西,可以反击。

眼下,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,我拉着宋丽上船。我俩轻手轻脚,走到窗户边,张望着屋内。

屋内的景象十分骇人,十多平米的空间内,住了4个人。床上坐着一个“骷髅鬼”的男人,瘦得不能再瘦;地上有个直不起背的女人像鸭子一样挪动,费劲好半天只是为了喝一口水;一个面部僵硬、眼皮下拉、牙齿外翻的女人跪在一本经书前,吐字不清地念经文;还有一个四肢萎缩的男人斜躺着,似睡非睡。

“我没骗你吧。我是胆子小,不然这堆瓶子早都弄回去了。”

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翘了起来,宋丽却不见半点害怕,只有眉头紧了起来。

“他们哪里不是人。他们都是病人,这些瓶子我们不能要。”

我生气了,赌气说:

“你又不是医生,你怎么晓得他们是病人?带你来什么用没有!”

“你捡人家的瓶子,都还回来!”

“凭什么!就不还。你只有九根手指,你也是怪物,你们一起搭伙吧!”

我撑开木划子,准备走,屁股忽然火辣辣地疼。我回过身,宋丽正拉开着那把弹弓。

没等我缓过来劲,一颗石子又袭击在我的肚子上。

我哭了,捂紧肚子,蹲着叫骂:

“宋丽,你白眼狼!你全家都当淹死鬼!”

骂着骂着,我的嘴皮子变成了机关枪,肚子里的苦水都是子弹。

“我要离家出走,我老爹龌龊,我老爹要得艾滋病了,我要找我老娘……我需要钱!”

船上的怪人听见了响声,出来一位面善的大姐。她是这条船的主人,刚才正在灶头发面,准备一家人的晚餐。听到吵闹,出来查问。

大姐问:“是不是被我家人吓到了,不哭了不哭了。”

大姐说,一家人都有遗传病,原本住在城里的小区,也是因为太吓人,索性买了这条船,安顿在这片柳树林里。

我们不敢说明来意,我也只好不哭,只能撑着木划子,慌忙离开。心底也开始涌上悔意,好端端的一家人,怎么就被我当作了鬼。到了湖中心,各种情绪搅得人难受,我又哭了,哭了十多分钟。宋丽也不来哄,等我哭得实在没力气了,我们便和好了。

宋丽问我:“你老爹怎么得艾滋病了?”

我说:“我从生理卫生上看的,他把乌龟山的女人搞上了船。”

生理卫生,是我捡来的书。一整个下午,我和宋丽都在研究这本书,最后得出来结论:我老爹没得混了,早晚得艾滋。

宋丽担心我的处境,我跟她说只要凑够200块车费,我就可以坐火车去,去找我娘。她在,天安门广场上盖了一栋别墅,在院子里吃饭就能望见毛主席。我去找她,就可以留在上学。

宋丽在家翻箱倒柜,找出来20块钱,塞进我的手心。

“还差多少?”

“150。”

“一时半会儿是凑不齐了,不行,你再等等,咸货厂给我结了工资,我送你坐火车。”

这是99年,150块钱是个大数,宋丽杀50条鱼才赚一块钱。

我瞥见她腰间的弹弓,忽然想起前不久猎鸟的事。

那天,湖岸的树林钻进了鸟群,宋丽带我去猎鸟。鸟很大很漂亮,优雅地站在树上。弹弓射程不够,我们只得到几片水鸟的羽毛。

“我要是有把就好了,渔区的丁小帽就有一把,他家的船上有一麻袋的鸟骨头。”

丁小帽15岁,已是渔区的狠人。无论寒暑,他总戴着一顶线织帽,渔区的人都喊他小帽儿。这是他老娘织给他挡耳朵用的,他的右耳像一坨烧融后又凝固的粉蜡,左耳扇着风,肉嘟嘟地垂着。

据说,小帽儿老爹有天喝醉酒,小帽儿老娘那天又不巧在熨衣服。这片水域,男人都是一个模子刻的,喝醉了酒就喜欢干婆娘。爹娘互殴的时候,小帽儿去帮衬,被老爹一把拎起来,摁住了右脑门。他拿起熨斗,压在了小帽儿的右耳上,熨了有十来秒的,冒烟了,连皮带肉地揭开来,右耳就是这么糊掉了。

小帽儿的耳朵不行,眼神却比旁人的好,端着能打掉30米开外的啤酒瓶盖子。他是个枪疯子,吃饭、睡觉、上厕所……随时随地,手头离不得那把木柄开了缝的破枪。

我对宋丽说:

“丁小帽他家在岸上卖野味,好像很有钱。”

宋丽疑惑了一下,反问我:“他有钱关我们什么事?他可抠了,鸟屎不见得分我们一泡。”

“走,我带你见个不能见的东西。我们把它卖给丁小帽,他肯定求着买。”

我引着宋丽上了自家的船,老爹跟那个肥婆还在研究事情。

肥婆的肉就像一口破布麻袋,铺得满床都是。老爹正搬运那个麻袋,运到了自己的裆下,将麻袋掰成了两半。

“龌龊,你老爹蛮龌龊哦!”

宋丽慌忙捂眼睛。

我们趁着老爹不见消停的时机,去了船尾,撬开了灶台旁的一块船板。里头是一把短小的手枪,用一块红布包裹着,旁边还摆着一只洗衣粉袋子,装着十几发子弹。

“你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?!”

宋丽有些吃惊,我来不及跟她解释,把枪丢上了木划子,催她上来,一块儿去寻丁小帽。

我们到了远处,我对她说,枪肯定是我老爹的,我6岁开始在灶头烧开水,就发现了这东西。宋丽说,你爹这么懒,又不打猎,藏这东西干嘛?我说,鬼才晓得,卖给丁小帽将将好。

丁小帽家的船修得像座小洋楼,泊在三里地外的一处浅水湾。船上各个房间的窗户都相当漂亮,装着铝合金边框,包装纸都没拆。

住家船修得这么漂亮,渔区的人都清楚,爹娘肯定要给他讲媳妇了。

我们挨近他的时候,他正在躺椅上午睡,线帽拉下来,盖住了眼睛,胸口摆着那把,脚跟前撂着半个西瓜,里头插住了一把小铁勺。

“小帽儿,小帽儿!”

宋丽大声喊他,他醒不来。宋丽拉开弹弓,一颗石子击中了西瓜里的铁勺。

他醒了。

“拾破烂的,到我家来找什么。我家这么新,没破烂,快滚!”

他朝我们吼了一声,我有些怕他,躲到宋丽身后。她站到木划子的前头,喊道:“你那把就是破烂!”

丁小帽似乎受了冒犯,端着枪站了起来。我看见的木柄上贴着很多虎皮膏药,上面写着潦草的圆珠笔字,“丁家之宝”“特种兵专用”。

“信不信老子把你九根手指头打得只剩一根!”

丁小帽把枪对准了宋丽,我吓得发抖,宋丽却不怵,她端起了手枪。丁小帽立刻两眼放光,眼神一跳一跳的,朝我们喊道:“你们上船来,让我看看枪。”

我们上船,搬了他家的一个西瓜,切开了,一人端着一半,吃瓜消暑。

枪被丁小帽接过去,好像长进了他的手心肉里。

他一边摸一边称赞:“好枪呀。好钢呀。我用它能把林子里的野猪打光了。”

宋丽说:“卖给你。”

丁小帽鸡啄米一样地点头。

“说钱说钱,开价开价。”

“150!”

我含着一嘴西瓜汁,抢了句话。宋丽狠劲掐了我一下,嫌我报价太低。

“行,没问题没问题,我正好买得起。”

丁小帽抱着枪,去屋里找钱,没一会儿,塞给我们一大把零钞。我点了点,正好150。

“子弹呢?给我子弹。”

丁小帽朝我们伸着手,宋丽把我手上的洗衣粉袋子夺了过去。

“子弹是子弹的价,十块一颗。没看电视里演的,两样东西不合价。”

丁小帽为难了,挠耳抓腮,把帽子都揪掉了,头顶心冒出油汪汪的汗。

他那截耳朵也真的吓人。

“有多少颗子弹。”

“十六颗。”

“行行行,我搞定我来搞定。”

他又搬给我们一个瓜,让我们等他片刻。

这点时间,他找了一把梅花起子,将船上的新窗户全部拆了下来。

“统统拉走,做废品卖钱,怎么也值100。”

说完,他又跟宋丽讨子弹。

“你把那把破枪也搭上。”

“行行行,我搞定我来搞定。”

他把丢到我们的木划子上,又撂过来一袋子。

物品交割完成,我和宋丽将那些窗框运到了木划子上。丁小帽顾不上帮忙,抱婴儿似的抱着那把枪。

宋丽忽然问他:

“丁小帽!你第一枪想打什么?”

丁小帽说:“野猪。”

宋丽说:“你别打野猪了,你先把你老爹打了。不然,他回了船,指定剥了你的皮!”

丁小帽不以为然,抱着枪,呆顿顿地站着。

我瞅了一眼那艘失去了窗户的住家船,像一张人脸长出疮又烂了孔,相当丑陋。

窗户卖了164元,丁小帽付了150元,还有宋丽的20元。

我们一块数钞票,统共334元。宋丽回家找了针线,把100元缝在了我的内衣里,200元车费缝在口袋内衬上,34块的零头让我塞在包里,随时取用。

我想把34块留给她,一番推让,她只留了4块钱,要给老娘买药。她把我送到岸上,又陪我走了一段,走得很远。我有些心慌,期盼着她一直陪我走下去。她也有很多不舍,但终于停下脚步,鼓着腮帮,对我说:

“我该回去了。”

“你等等。”

我把包里的复读机和磁带掏出来,递给她。

“我到会有新的,这个你拿着用吧。”

“行。你快去吧,天黑前指定能到县城的长途车站。”

她又往回走。

我又往前去。

湖滩上扬起沙尘,云彩低垂,湖面蓄满了金汤。我们相隔得越来越远,沉沉的落日背在了彼此的肩上。

我到了县城,天已经黑了,街上的路灯昏黄,沿街的几个餐馆飘出饭香。我饿了,坐进一家店里,点了红烧排骨、红烧肉、红烧猪脚。水上的人吃鱼吃腻了,整天都在馋肉。老板小看人,让我先付钱,以为我要吃霸王餐。

餐馆一碟小菜3到10元,大菜15到30元,我点了三个大菜,一共48块。我把口袋内衬里的百元大钞扯出来一张,老板立刻叮嘱后厨备菜。

不多久,喷香的菜出锅了,我吃得美滋滋。

这一刻,我早都把老娘忘得干净。我并不知道她在哪儿,更不知道去哪儿寻她。我也不知道她的模样,她的名字。

我压根儿就没娘。

不开心的时候,伤心难受的那几分钟,我确实想象过这样一位角色。但眼下她和桌上的红烧肉、红烧排骨、红烧猪脚,在功能上已经没了什么不同。我得了满足,就不在乎有娘没娘。

我离家出走,主要是想进县城开大荤、吃肯德基、刮彩票。我在电视上看见了这些热闹的场景,做梦都想来。

老爹的龌龊事,正好成全了我,给了我离家出走的底气。

县城的夜晚并不热闹,从饭店出来,我住进了一家招待所,过夜只要十元。一整夜我都睡得格外舒服,想象不到,城里的床竟然可以打滚。

县里的人醒得早,六点钟的街面已经热闹得不行,卖菜、卖早点的摊子到处都是。

我起床后顾不得洗漱,寻人打听“肯德基”。那人给我指了方位,在百货大厦楼下的第一间铺子,有3公里。我又寻人打听“百货大厦”,兴奋地在各条街道上乱走。水路走惯的人,脚很不受力。没走出一公里,我便累得头脑发晕,坐在一排梧桐树下面的椅子上。想象不到,街道上还会摆着椅子,什么样的人家这样大方。

八点钟不到,我找到了“肯德基”,那是一间玻璃铺子,里头吃饭的人,个个洋气。有几个小孩背着漂亮的书包,穿着我没见过的运动鞋。我的脸突然发烫,自卑感一下就上来了,非常难为情,不敢推开那扇玻璃门。

店里飘出了一阵炸鸡的香味,肚子里的馋虫给了我勇气。

我推开了那扇门,浑身着了火似的跑到点餐口,嗓子烫得说不出话,直接将一大把零钞搁在店员面前。

店员问:“小姑娘,你要吃什么?”

我便一通乱指,点了4个大套餐,70元一个,打完折是270。

店员跟我确认,我当时的脑子已经烧糊了,后面又有人排队,便只知道点头。临走时,店员还送了我4套玩具,4只叫“奇奇”的穿鞋大公鸡。

出来店,我吃完了第一个大套餐,里头有鸡翅四对,7块钱一对,原味鸡4块,七块钱一块,十块钱的鸡腿汉堡1个、9块钱的鸡柳汉堡1个,两杯可乐。我的肚子撑爆了,就开始后悔。我想起宋丽打过的一只野鸡,那对儿翅膀五颜六色,漂亮得不行,那只鸡她舍不得吃,岸上人要花10块钱买。宋丽不肯,直接放生了。眼下,这对儿包裹着面粉的鸡翅竟然要7块钱,够宋丽杀大半天的鱼了。

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了,拎着剩下的三袋餐,哪儿都去不了,只想坐公交回去。

十点多钟,街道上热闹得不行,我看见很多路人往一处挤,那边竖着一个充气拱门。我也跟着去,等近了,看见拱门上贴着黄纸大字2元+运气=桑塔纳。

我正好有2元,兴许今天就不缺运气。

我往前头挤,挤出来一头的汗,总算买到一张彩票,忽然有些担心,担心自己中了大奖,汽车又不会开,大奖弄不走可咋办。

卖彩票的人讲:“放心,车开不走可以换钱,8万块。”

我这才安心地刮奖,刮出来9等奖,奖品是个双喜脸盆。

周边不少人逗我:“小姑娘不亏了,带回家洗屁股正好。”

我把三袋肯德基放在盆里,稳了稳手腕,端着盆从人群中挤了出来。没钱坐公交,我便铁了心,走回渔区,好在用不着饿肚子,一大盆肯德基端在手上呢。

我想,怎么也得给宋丽留一袋,让她开个洋荤,晓得一下城里人的滋味。虽然路途较远,走回去肯定摸黑,但再累再饿,我总不能把三袋大餐都吃得完。

我的确低估了肚里的那条馋虫,不到正午,盆里剩下两袋餐,不等太阳偏西,盆里只剩下一袋餐。天还没黑下来,盆里光剩一个汉堡、一对鸡翅、半杯可乐。

快到渔区了,我在考虑是吃掉汉堡还是鸡翅。既然想让宋丽开洋荤,我决定把汉堡留给她。可乐过了气,早都不对味,我也就不给宋丽留了,一口喝光。

我走到湖滩上,跟近岸的渔民借了一条回家的木划子。渔区的灯火比往常耀眼,各条住家船的渔灯全亮着。

有渔民认出了我,朝我大喊:“晓美,你不要回家,水警正跟你老爹打仗。”

我问:“水警干吗跟我老爹打仗?”

渔民讲不晓得,反正昨天夜里响了一记枪声。枪声是丁家的船上传出来的,丁小帽的老爹教训丁小帽时,丁小帽用一支不知哪来的手枪还击,把他老爹的耳朵轰了个稀巴烂,水警便赶来了,一拨人把丁小帽老爹送去急救,另一拨人给小帽儿戴上手铐,扭送进水警支队审讯。

得知了情况,我慌得不行,又想起事情不对劲,关我老爹什么事,水警要打仗也得找我呀,枪是我卖给丁小帽的。

“biu!”

岸边的林子忽然响起枪声,像荒漠里抽鞭子,惊起一群水鸟,黑压压地乱散出来。

我跳上一条木划子,听不见渔民的劝,只顾往自家的船那边划。

“biu!biubiu!”

枪声密了,吓得我浑身发抖,手却本能地使劲撑船。我想,我老爹是整个渔区最懒惰最无能的男人,怎么会有能耐跟水警打仗。

离自家的船越来越近了,我看见五六条水警支队的巡逻船,围住了我家的船。船到处是枪眼,烂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。岸边的林子透出警灯的光线,在墨色的湖面划出一道道移动的长影。

正当我慌乱无措的时候,一道黑影从湖中心过来了,是宋丽,她背着丁小帽的,朝我大声地喊:“你老爹还有一把手枪,他躲在林子里,跟水警干起来了。我带你躲起来吧,水警一会儿就得干我们了。”

正当我跟紧她的时候,岸边的林子里,好像藏着千军万马,闯出来很多的武警和水警。

四周的灯火成宿不灭,天色被照得昏黄。林子里的军警抬着一个浑身乌漆漆的男人,上了一条水警的大船。

有探照灯打到我和宋丽的身上,水警发现了我们,有人用扩音器和我们对话:“你是不是武继兵的女儿?你们原地不要动!”

两个水警跨上一辆摩托艇,朝我们过来了。

宋丽喊:“快跑!来抓我们了!”

我俩拼命地撑着木划子,撑得双臂抽筋,也不过逃开了十几米,立刻被摩托艇挡住了去路。

“你们两个谁是武晓美?!”

一个水警大声地问我们,他戴着钢盔、穿着防弹背心。

“我就是武晓美!枪是我卖的!你们要干吗!”

宋丽挡在我的身前,她脸上的皮肉像一张绷紧了的弓。

“你枪哪来的?!把枪拿过来!”

水警要没收那把。

她端了起来,瞄准了他们。但她不敢扣动扳机,打鸟和打人的感觉,完全不同。

水警用摩托艇带起一波水浪,掀翻了我们的木划子。我带给宋丽的汉堡泡了汤,那只九等奖的脸盆也漂得很远,再也够不着它。水警迅速把我们打捞上来,押着我们上了那艘大船。

一上船,我便看见了我老爹,他浑身是血,脖子被子弹轰烂了,像一只蝙蝠似的倒挂下来。他已经快死了,手上却还戴着手铐。我赶紧趴到他身边,两只手捂紧他那条烂脖子。我哭不出来,只顾着喊:“救命!救我老爹的命!”

水浪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呼救声。

船顿顿地前行,军警们都很疲倦,没人应我。

船是往岸上的医院驶去,老爹尽力跟我说话:“不躲了……上岸了……”

他的气息十分微弱,每出一声,气管那边就鼓出一个血泡泡。

我说:“老爹你别说话了,老爹你省省力气。”

老爹说:“帮我找小美……帮我找小美……”

我说:“我就是小美,我就是小美呀。”

老爹说:“帮我跟她讲,讲我对不起她……”

没等船只靠岸,老爹便咽气了。

这时,我才哭了出来,哭得没人样,脑子却越哭越清爽,越哭越明白,明白老爹的口舌没问题,话音流畅、气息浑厚;明白老爹不是一个无能的懒汉,而是一个隐藏的悍匪,船板下藏着一支枪,枕头下还藏着一支枪……

澳门2023.11月放生哪天好,2023.11月放生哪天好,上海公园放生规定

隐约中也哭明白了自己的身世,一个没娘的女孩,为什么跟这位单身的悍匪,生活在一条船上。

写到这里,我当然不能再把这位悍匪唤作老爹。他的真名叫秦小军,老家在澳门,89年的秋天,他在老家的矿上开枪杀了人,逃进渔区后,改名“武继兵”。

秦小军有个哥哥,叫秦大军。爹娘都是矿业局的小干部,两兄弟从小没吃过苦,又天生了一副好体格,谁也不缺力气,在矿上整天闯祸。爹娘就把他们送去当兵,两人在部队里也不踏实,喝酒、文身、偷东西……坏规矩的事天天都在做。有次,一个老兵看不惯了,要管他们,两人就把老兵的一只眼珠子打废了。爹娘到处开后门,到处塞钱,总算没让两个儿子上军事法庭。不过,兵是当不成了,他俩便回到矿上当工人。

80年代的矿工地位蛮高,收入在重工业行当中数一数二。兄弟俩如果吸取教训,踏实工作,讨老婆就是招招手的事。但他们哪里肯过安分日子,从部队回来,两人就偷了三只手枪。矿上的活儿干了个把月,部队就派人下来查他们。

兄弟俩一合计,眼下总归没退路了,被部队上的人捉回去,少不了坐牢,与其活得像个瘪三,倒不如杀出去一条路,便直接在矿上开了枪。

部队上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来不及招架,任由两人逃走了。

逃了几个月,两人一天也没闲着,在周边的矿上嘣了几个财务,把矿工们的工钱都抢了,准备偷渡去澳门。

矿工们恨他们恨得不行,一窝蜂堵在他们的老家,讨说法时,围殴了他们的爹娘。

受不住重怒,爹娘一人喝了一瓶农药,对两个逆子的烂摊子,撒手不管了。

爹娘一走,兄弟俩更是无所牵挂了。逼死爹娘的矿工们肯定杀不净,为了讨这口气,两人准备去澳门前杀几个矿长。

89年的秋天,东三矿的矿长李国强过33岁的生日,前脚刚踏出饭店,后脚便撞见了两兄弟。

那天,李国强喝多了酒,从店里出来,独自到一处墙角根撒尿。兄弟俩盯上他了,闹市街头,两人不准备开枪。一个人端着匕首,另一个捡了半截砖头,要对他下黑手。不承想,李国强看着个头矮小,平常却喜爱操练拳脚,一番反抗后,兄弟俩竟摆不平他。

李国强中了两刀,都不在要害的部位,又有酒劲上身,撸着袖子要跟兄弟俩搏命,扯开了嗓子,大吼:打土匪!打土匪!

饭店里的人都出来了,矿上的安保队也在里头吃席,五六个人迅速包围了兄弟俩。李国强的老婆也是个大胆的妇人,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,挤到前头大骂两兄弟:

“你们两个畜生,弄伤了我老公!”

“你们两个畜生,害死爹娘!”

“你们两个畜生,害得矿上人领不到工钱!”

……

80年代的人胆子都大,谁都见过世面,经历过磨难。矿上的人,尤其热衷“武斗”,无论男女,都要争当狠人。

兄弟俩这是撞上了硬茬,不大开杀戒,肯定脱不开身。两人便都亮了枪,各自端着一支国产52。秦大军先开枪,他对紧李国强的眉心,直接扣动了扳机。

结果,枪没响,哑火了。

枪的握把短小,手大的人不便持握。秦小军翘起一根兰花指,瞄准了逼上来的安保队长,赶忙补了一枪。

枪还是没响。

局面立刻扭转了,众人一拥而上,四五只拳头砸向秦大军,两三块砖头砸向秦小军,接着就是密集的大脚踹了上来。

最先垮的人,是秦大军,顷刻之间,便被众人揍成了一摊烂泥。

秦小军也是满脸沾血,好在他的站位有优势,从众人的腿缝里逃了出来。他握着一把匕首,脱身之后,先给矿长老婆来了一刀,将矿长的孩子抢到了手。

“妈逼!谁再敢动一动!”

匕首抵紧了孩子的脖子,孩子不哭不闹,好像命里注定要给这位悍匪打掩护。

那个孩子不是别人,就是2岁时的我。

众人当然不敢再动,便给了秦小军逃命的时机。

那把改变我命运的匕首,被我在渔船上用了十来年,相当称手。那是一把65伞刀,双面刃,刀身上有一个倒钩。这是配发给伞兵的特战匕首,倒钩是方便伞兵在遇到紧急事故时,能够及时勾断伞绳。从我记事以来,它被我用来削苹果、剖鱼肚,给黄鳝放血时刺啦啦地响,非常锋利。

写到这里,肯定有人会疑惑,秦小军脱身后没理由帮别人养孩子,他为什么没杀我?

其实,脱身后的秦小军相当恼火,他清楚,哥哥秦大军指定没了活路,就想杀我泄愤。他想不通两把枪怎么都会哑火,便重新给枪上膛,对准我的脑门,扣动扳机。

枪,还是没响。

他不停地上膛,不停地开枪,直到自己灰心丧气,一身的邪火散尽,枪始终没响。

冷静下来,他就认命了。况且哥哥不在,就没了主心骨。

后来,我从他写在日历本后页的几行字中,了解到他带我一同躲进渔区,多年收养我的理由。

第一点:他迷信,认定命大的我是他的护身符;

第二点:将来万一自己暴露了,我照旧是他脱身的筹码;

第三点:有几个瞬间,看我在他怀里一声不哭,觉得可爱,心里不落忍了。

至于秦家兄弟的两把枪,为何同时哑火,警方结案时搞清了这个疑惑:

52式手枪的产量少,生产成本高,配用的7.65mm子弹全国就它一个用,后勤供应困难,枪便被部队弃用了,锁进了部队的枪库。秦家两兄弟退伍时,偷了两把52手枪,一把64手枪。

枪小巧秀气,非常耐用,秦小军格外喜爱。52的子弹打光后,秦小军用64手枪的子弹代替。他每天都要把子弹拿出来,反复地擦。子弹只有7.62毫米,加上弹底没有底缘,子弹被擦得过头,进膛就会略深,击针的撞击力度不达标。

也正是这把国产52,暴露了他的行踪。

丁小帽买了枪后,为什么能开火,是那只洗衣粉袋子里的子弹都没动过,一颗也没擦,而且上面沾了泥垢,加大了一丝丝口径,撞针的力度刚好又达标了。

渔区响起枪声,水警就过来了,逮着丁小帽一审,枪的主人就明确了。

秦小军的警惕性很高,不等水面的几艘巡逻艇靠近,他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64,直接开火。水警喊来武警支援,我家的那艘住家船立刻被打成了筛子,秦小军受了伤,跳进湖里逃命,游到了岸边,躲进了树林。但命里的劫数早都给他定好了时辰,就在那个乌漆漆的傍晚,他的人生立即坠入永夜。

他死前,我哭了一阵,那是被吓哭的。他死后,我没掉过一滴泪。可当亲爹亲娘赶到水警支队,来认领我时,我忽然哭了,哭得不可开交,拼命往渔区跑。那两张陌生的面孔一直在后头追,他们喊着同一个陌生的名字:“抱玉!抱玉!”

他们追不上我了,就开着车,在湖堤上追。那是一辆桑塔纳,跟县城刮奖现场的那辆一模一样。

我想,他们都是中了特等奖的人,而自己却在一夜之间,什么都没了,就连那个九等奖的脸盆,就连那个龌龊的老爹,也一起没了。

我还是要往渔区跑,那儿还有宋丽。她在水警支队交代完卖枪的事,便提早一天,回了家。

我没有了木划子,直接跳进湖里,游到了渔区。我爬上了宋丽家的船,湿漉漉地满船乱跑,到处寻她,她却躲着不见我。她尚不够完全了解我的身世,但大概清楚,我要去岸上生活了。她不见我,是想让我了断念想,了断不舍。

我撑着她的木划子,回到了自家的船上,那是真正的一条破船了。

船屋里都是子弹打烂的碎酒瓶子,四周弥漫着一股酒精的气味;那只龌龊的粪桶照旧摆在原地,子弹没有打烂它,里头漂满了烟头,周边长出了新的菌菇;还有床头的那张布帘,沾满了血,应当是我那位假老爹中弹时溅上去的血……

我把一辈子的眼泪,都哭干在了这艘破船上。

不久,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湖面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木划子。

我看见了那个船妓,她在不远处磕着瓜子,眼神很是异怪,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,湖面漂满了她吐出的瓜子皮。

我突然想要逃离这儿了,撑着木划子,朝着岸边的那台桑塔纳,划了过去。

99年9月9号,我住进了新家,那是一栋六层洋楼,院子大到可以踢球。唯一的缺点,是它建在了火车道的旁边。运煤的火车从窗边开过去,一趟紧一趟,昼夜不息。

新家看着气派、舒坦,住下来才晓得,噪声太大。

火车噪声尚且可以忍受,人的噪声有时绞心绞肺,实在忍受不来。

我被接回老家的头一桩事,要在认亲现场朝爹娘磕头。那边支起来一道充气拱门,铺着红毯,一颗红色大气球升得高高的,下面拉起了一条横幅,上头写着“李国强夫妇之女李抱玉认亲现场”。

李国强从前是矿长,经历了89年的那桩灾祸,便把矿长的职务辞了,1990年跟人合伙,办了一家水泥厂。

水泥厂只是打了个幌子,贩煤才是他的主业。

89年,秦大军对他开了一记哑枪,事后他找人算过,大难不死,财运必定亨通。他果断辞职经商,而且胆子也比旁人的大,贩煤的手段,都是高买低卖。

旁人来看,高买低卖必定赔得底裤朝天。但他却比旁人的财商高,“高买”时只付定金,余款分期支付,合同上还约定了下一批次的煤量。

一吨煤按高价100元购入,只预付了30块,卖出去时走低价,收对方60元的全款。“高买低卖”看似一桩亏本的自杀式买卖,实际上却有旁人想不到的三个妙处:

一,高买低卖,利用分期支付尾款的时间差,可以迅速掌握大量的现金流;

二,高买低卖,可以囤煤,搅乱市场,打压一片土煤小老板;

三,高买低卖,产生大批订单后,可以从银行贷款,收购那些支撑不住的土煤老板。

90年代的土煤老板都是文盲,对于金融、资本之类的概念很陌生。大家根本不懂李国强的玩法,只看见他的楼房越起越高,出行工具从摩托车换成了桑塔纳,吃穿的档次都够了顶格。大家才恍然大悟,李国强是这个土煤小镇上的生意天才。

认亲现场,李国强梳着大背头,头顶的发量并不多,在那颗红气球的下方,站得板板正正。他的老婆穿着红色小西装,烫了泡面卷发,带着金灿灿的饰品,双手端着一碗汤圆。

现场有几千人,我分不清哪些是看热闹的,哪些是亲戚。我被一个大妈引着,她丑陋而能干,一路交代我认亲时的各种规矩,该怎么跪,该说什么话,该吃几颗汤圆……我们从红毯一路走过去,她的嘴角起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白沫。

鞭炮没完没了地响着,这座煤炭小镇的空气质量太差,路边的树木好像蒙了一层灰纱幔,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儿正常的绿色。

让我向两张陌生的面孔下跪,实在很不情愿,但在众人的目光和噪声之下,膝盖也不由控制,一截截地软了。

认亲仪式结束,还要除坟。

那是一座没有墓碑的矮坟,不在祖坟里,在乱葬岗。坟里不是别人,就是两岁时的“我”,埋了一个稻草人,穿着我的旧童装。

我被秦小军劫走后,爹娘就认定我没了活的可能,办了一个简单的“童丧”。

现在我回来了,坟肯定不能留。

现场请来了法师,一套“请鬼”的仪式走完,法师将一些稻草灰涂在我的手上。我用一把画了咒符的铁锹,将坟挖开,然后用米将坟填满,再铺上几层观音土,使劲拍平。

当晚,我的床头坐来一个女童,穿着漂亮粉裙,哭哭啼啼,搅得我睡不好。我一拍她肩膀,她回过身来,是个流泪的稻草人。我吓醒了,只是个噩梦。

我还有最不能忍的,家里住着一个同龄又同名的妹妹。

我出生在87年,李国强是矿长,响应计划生育政策,在矿上做了带头人,直接去计划生育办公室,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。89年我被劫走之后,李国强和老婆商定,再生一个,但那时的结扎手术太不认真,把他的生育能力给破坏了。再生,便没了办法。

事事不顺,夫妻二人便托高人相命,高人指点他们,领养一个跟我八字相同的女孩,取名还是“抱玉”。所以,当李国强要叫回我“抱玉”时,我极不情愿,坚持自己是“武晓美”。他很生气,这是劫匪取的名字。后面,两方都做了让步,我可以改姓李,但名字还是晓美。

不过,镇上的人仍旧叫我“大抱玉”,叫她“小抱玉”。

小抱玉只比我小十几分钟,按照天干地支的记时方法,我们的出生时间是一样的。

现在来看,她挺值得可怜。我回家后,几乎占用了她原先拥有的一切。

未完待续……

作者|虫安编辑|方悄悄

原文链接:渔区里,我和我的天才女友|学霸姊妹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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